美国“极限施压”委内瑞拉背后：派别斗争、石油矿产和佛州游说团体

当地时间11月17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他不排除向委内瑞拉派遣美军的可能性。

前一天，美国陆军部长德里斯科尔在电视节目中表示，陆军将随时准备按照总统和国防部（战争部）部长的要求采取行动。他说，美国陆军已在该地区进行大量训练，还重启了位于巴拿马的丛林作战训练学校。此前，多家媒体把美国1989年推翻巴拿马前政府首脑诺列加的行动与此次针对委内瑞拉的行动进行对比。

不过，委内瑞拉智库“奥里诺科研究”的创始人埃利亚斯·费雷尔对澎湃新闻（）表示，虽然委内瑞拉的常规作战能力不及美国，但该国仍在不对称作战领域拥有一定能力，因此美国的入侵代价必然增加。

“美国最可能采取的行动是继续保持压力，只是在执行方式上有所变化。美方甚至可能实施有限的空袭或导弹打击。”费雷尔认为，美国当前的作战假设是：委内瑞拉军队会在高压之下出现裂痕。

即使美国推翻了马杜罗政权，也不意味着反对派一定能掌权。“军队和准军事力量依然控制着大片领土，他们未必会接受新的权力安排，从而可能引发动荡甚至内战。”费雷尔指出，冲突还可能外溢至周边国家，“如果出现权力真空，国内武装集团可能趁乱夺取金矿、油田或毒品走私网络，并利用拉美边境线普遍松散的特点跨境活动。”

目前，特朗普的态度尚不明晰。上周末，他称已就针对委内瑞拉境内目标的军事行动作出了决定。16日晚间，他又在椭圆形办公室称，“可能会与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对话，看看情况如何发展”，并称委内瑞拉“也想谈谈”。

在费雷尔看来，美国对委内瑞拉施加军事压力背后存在多重政治考量，涉及国务卿鲁比奥背后的共和党新保守派，美国对委内瑞拉自然资源的觊觎以及佛罗里达州的拉美裔游说力量。

埃利亚斯·费雷尔是位于委内瑞拉的智库“奥里诺科研究”（Orinoco Research）的创始人，该机构专注于委内瑞拉政治、经济和能源（特别是石油）领域的研究。他同时担任委内瑞拉独立数字媒体机构Guacamaya的创始合伙人兼首席编辑。2023年至2024年期间，费雷尔担任《福布斯》网站能源版的定期撰稿人，主要关注拉美地区。他还长期担任法国《世界报》增刊《世界报外交月刊》以及英国《金融时报》等多家媒体的撰稿人，聚焦新兴市场与发展议题。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美国现阶段最有可能对委内瑞拉采取哪些类型的行动？在美国持续施压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考虑最佳情况和最坏情况，你认为这两种发展轨迹可能会是怎样的？

埃利亚斯·费雷尔：美国最可能采取的行动是继续保持压力，只是在执行方式上有所变化。作为压力的一部分，美方甚至可能实施有限的空袭或导弹打击，但这也并非一定会发生。美国当前的作战假设是：委内瑞拉军队会在高压之下出现裂痕。但就我对当地军方的了解，我并不认为委军会瓦解。

如果美国采取更为果断的行动，比如直接攻击委政府高层，可能会出现权力真空。反对派可能会试图在加拉加斯接管政权。但军队和准军事力量依然控制着大片领土，他们未必会接受新的权力安排，从而可能引发动荡甚至内战。美国并未准备向委内瑞拉派兵来保障新政府的安全，但按照许多专家的观点，这又是维稳所必需的。

反之，如果美国仅仅持续施压却不能撼动马杜罗，那么特朗普可能会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国家。他在谈及毒品问题时频繁提到哥伦比亚和墨西哥，暗示他可能愿意将行动指向那些国家。

澎湃新闻：你如何评估委内瑞拉正规武装力量和民兵组织在装备、后勤和指挥结构方面的当前能力？这些力量是否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军事对抗？

埃利亚斯·费雷尔：委内瑞拉军方资金极度匮乏，意味着装备损坏、老旧，或根本不存在；许多士兵士气低落或已经脱逃。从常规作战能力来看，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但在不对称作战方面，他们具备一些能力，例如无人机、火箭发射器和伊朗式快艇。此外，他们还有一支装备较好的核心力量：一支特种作战旅和三支海军陆战旅。军官团在技术与意识形态教育方面的基础也相当扎实，情报系统尤其有效，尤其擅长阻止政变与叛逃。

“玻利瓦尔民兵”本身作战能力不强，其主要作用是提升马杜罗政府支持者的士气。但委内瑞拉拥有大量武装且受过训练的准军事力量，包括在加拉加斯等地控制街区的亲政府武装组织“Colectivos”，以及哥伦比亚游击队如“民族解放军”和“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等组织。

总的来说，所有这些军事力量的真正优势不在于击败美国这样的强国，而在于让入侵代价高昂以至于得不偿失。可以类比也门的胡塞武装。

澎湃新闻：特朗普将“打击毒品网络”作为对委内瑞拉施压的主要理由。除了毒品问题，哪些深层动机——例如地区战略考量、国内政治动态或外交信号——可能解释美国为何考虑采取如此高成本的军事行动？

埃利亚斯·费雷尔：毒品问题根本站不住脚。美国正面临合成阿片类药物的危机，尤其是芬太尼，但我们却要相信问题突然变成了可卡因。即使委内瑞拉是可卡因的主要中转国——事实并非如此——为此发动战争也完全是疯狂的。

美国可能发动战争的主要原因如下：首先，特朗普被告知这将是一场“轻松的胜利”。施压会让委内瑞拉政权自行瓦解，而且马杜罗国际名声不好。但现在事实证明他被误导了，因此他必须找到脱身方式。

其次，鲁比奥需要一场拉美外交的“大胜”：作为国务卿，他无法参与以巴或俄乌等高规格谈判，于是需要在拉美证明自身能力。他也希望在2028年成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美国建制派中的新保守派尤其希望他成功，因为鲁比奥是他们在特朗普政府中的关键人物。

最后，部分能源与科技企业对委内瑞拉的自然资源“虎视眈眈”，其中包括石油、天然气以及关键战略矿产（钶钽铁矿、锡石、铜、铁、黄金），许多资源对人工智能供应链竞争至关重要。

澎湃新闻：在美国持续施压下，你认为马杜罗政府可能采取哪些策略来维持政权稳定？军方或民兵组织内部出现分裂、叛逃或重新结盟的可能性有多大？

埃利亚斯·费雷尔：在目前这种以恐吓为主的施压策略下，马杜罗维持稳定不会太困难。政府成功采取了一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

“胡萝卜”指的是向军队和政权成员提供政府职位，允许他们从事商业活动。他们可以经营建筑公司和石油公司，据报道部分人参与非法采矿或毒品交易。政府通过让其自由赚钱来“购买”忠诚。“大棒”则是委内瑞拉情报系统在古巴的支持和训练下变得非常高效，能够有效阻止政变、起义和叛逃。自2019年中以来，尽管外部压力巨大，仍未发生类似事件。

澎湃新闻：如果马杜罗政府持续将大量资源投入军事动员和防御准备，从长期看会对委内瑞拉的经济和国内治理造成什么影响？公共服务、基础设施和社会福利体系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埃利亚斯·费雷尔：问题在于这种军事动员非常浅层化，因此大规模开支不会带动经济发展。回想美国二战时期的军费开支：之所以推动经济，是因为政府投资了国内军工生产、道路建设等。不过，委内瑞拉并没有这些投入，他们只是在支付运输费、工资和海外购置装备。因此，这种支出更像是“烧钱”，而不是在扩大经济投资。这并不意味着其他部门一定会出现紧缩，但确实意味着本就急需投入的公共服务不会得到额外资金。

目前的关键问题是汇率差。央行在贬值玻利瓦尔（Bolívar），但速度远远赶不上黑市汇率的下跌。结果是企业和个人到央行购买美元时，央行根本拿不出足够的美元，其中一部分美元正被转用于军事开支。

澎湃新闻：如果冲突升级或长期化，是否可能引发更广泛的地区连锁反应？例如，哥伦比亚、圭亚那或加勒比国家是否可能被卷入？拉美地区的安全格局会不会因此重塑？

埃利亚斯·费雷尔：冲突确实可能外溢至周边国家。原因不是马杜罗会主动攻击邻国，而是如果出现权力真空，国内武装集团可能趁乱夺取金矿、油田或毒品走私网络，并利用拉美边境线普遍松散的特点跨境活动。

我们已经看到哥伦比亚游击队进入委内瑞拉并控制部分资源丰富的偏远地区。如果委内瑞拉爆发战争，可能会出现更多新的武装集团。

澎湃新闻：从历史角度看，委内瑞拉在历届美国政府的外交议程中处于怎样的位置？美国制定对委政策时的核心利益是什么？这些优先事项是否随政府变化而改变？

埃利亚斯·费雷尔：我认为长期以来有两个关键观点：一是委内瑞拉由一个自称的社会主义政府统治，对美国而言这意味着必须让其失败；二是委内瑞拉拥有巨大的自然资源财富，这意味着美国必须控制它。

另一个关键因素是佛罗里达州。古巴裔美国人社区建立了强大的政治游说力量，能左右该州选票，因此历届美国总统都需要争取其支持。这一力量主导美国对古巴的政策已达60年，但毫无成效，现在他们也将目标转向与哈瓦那关系密切的委内瑞拉。佛州还拥有大量富有的委内瑞拉流亡者，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一游说力量“加倍”。

几乎从一开始，美国就与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对立。被迫离开国内的委内瑞拉精英也寻求与美国结盟以重返权力舞台，通过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 （NED）和媒体等渠道获得支持。

理论上，特朗普完全可以和马杜罗就资源和开放经济达成协议，但南佛罗里达州的政治阵营正在破坏任何不是封锁或攻击古巴和委内瑞拉的政策。今年我们已经看到类似情况，总统特使理查德·格雷内尔前往加拉加斯与马杜罗谈判，但其努力被鲁比奥及其盟友所破坏。